在《春草》这部小说中,春草出嫁以后过了三年才第一次回家乡。从嫁给何水远那时起,她经历了一系列大起大落,从火灾、流产,到第一次进城市里做生意,再到得先进奖、自己开店等等。从家庭情况来看,春草与何水远好像取得了成功,不仅成了万元户,而且也怀上了孩子。这两种改变提高了他们的地位,春草“衣锦还乡”的时候就得意洋洋地在大家面前展示她的财富和好运。我们可以用春草与其他角色之间的互动来分析春草这个人物以及她的心理:她是否长大变得成熟了,改变了她从小所持的态度?在第十六章中,小说里出现了许多很久没出现的角色,他们再次跟春草相见的场景显示出来春草性格与态度在某些方面发生的变化,但同时,我们发现春草的世界观仍然是依然如故的,没办法脱离她与农村人物和生活的密切联系。
离开农村让春草在某些方面发生了积极的变化,阿明和春草爹跟春草打交道时都意识到了这些改变。首先,春草比以前开朗、自信多了。春草在阿明家的时侯,阿明观察到她“比原来开朗了,爱笑了。”[1]春草跟父亲谈她前两年经历的事情时,她的确开朗多了,跟以前“一天也难开一次口的她”没法比。春草爹感觉得春草这样有一点陌生,“但这种陌生令他喜欢,这说明春草不再是过去那个受气包了,是个自信的见过世面的女人了。”[2]社会学家的研究曾发现:“有偿工作使农村妇女从家庭里隐性的劳动者转变为城市里能被人看见的挣钱人。这给了妇女认识到自己价值和能力的机会,从而获得自信心。”[3]
其次,春草不仅更加自信,而且也开始更同情母亲了。春草在城市里忙着卖被面时经常“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春草就想起了母亲。母亲在家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是忙得嘞,连茅房都没工夫去!”[4]在这句话里,春草没有表示怨恨母亲的感情,反而开始了解母亲的生活跟自己的经历有多么相似。春草回到娘家以后,姆妈比较生硬地叫春草不要“挺着大肚子到处跑。”以前的春草可能会采取很有战斗性的语调来反驳母亲的话,她那时还“本想说,你怀我的时候不是还照样做生活的吗?但想想母亲是为她好,遂忍下了。”[5]春草终于学会怎么看透姆妈的坚硬外表,意识到母亲真心地关心她的身体,母亲最终的希望还是为春草好。在这一方面,春草克服了自己的偏见与以自我为中心的心理,显示出来人格的成长。
虽然春草到了城市以后发生了一些性格上的积极变化,但是细看之下她还是持有农村社会给她的价值观,她跟姆妈和其他孟村人打交道的时候就表明了这一点。从小说一开始,春草姆妈就在春草的生活中扮演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春草似乎每两句话就会提起姆妈对她的行为如何反应,春草虽然从小就放弃了取悦于母亲,但她还是对母亲的态度非常敏感。春草结婚的那一天,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给春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有一天你跟[何水远]过不下去了,你可以回来找我,我会让你进门的。 ”[6]这让春草下定决心自己会靠自己的努力过得很好,不会回去请求母亲的帮助。三年以后,春草的态度似乎没有改变,她照样用这种近乎幼稚的方法来证明姆妈以前贬低她是错的。“她早想过了,他们一定要盖一个超过母亲的大瓦房,让母亲好好看看。她能想象出母亲撇嘴的样子。”[7]春草一想到母亲意识到女儿的成功而感到震惊,她就觉得有满足感。春草离开城市回农村的条件之一就是挣的钱足以使她“昂着头回娘家了,看看母亲还有什么话说?”[8]对春草来说,挣钱就是为了盖房子、养孩子,“不然怎么证明他们是挣到钱了的?”[9]因此,春草认为成功的目的不一定是让自己享受生活所提供的乐趣,而是为了更有面子。
春草的许多行为都是为了给别人看,不仅要证明姆妈的错,而且要在以前嘲笑过她的人面前摆样子。在春草出嫁之前,村里人曾经叫过她“石女”,因为春草不像一般的农村妇女,他们就嫌弃她。如今,春草找了一位“有文化”的丈夫,怀上了孩子,还比所有乡下人的眼界都开阔,这一系列成就好像给她提供了一种心理安慰。但春草的野心不止于此,她与阿明的重聚就显示出了一点。春草在街上偶然碰到阿明以后就到他两层高的瓦房里去做客,也认识了阿明的媳妇。春草立刻开始评价阿明的生活,找自己可以跟他比较的方面,比如说,春草回家之后就要求何水远把他们的房子修成三层高,存心要超过阿明的房子。春草也评价了阿明媳妇,起初觉得她既不漂亮又不丰满,但当春草意识到阿明媳妇读过高中时,她“忽然就泄了气。”[10]读书对春草来说是最可敬的成就,她想起自己是文盲就感到自卑,没有安全感。在比较阿明与媳妇的关系跟自己与何水远的关系时,春草也觉得有一点羡慕,因为阿明看上去很体贴,总是微笑地看着老婆。春草“马上想,我也有阿远啊,我们也很好啊”,但这句话似乎只是为了说服自己。[11]
在她怀疑自己的价值和生活中所做出的决定的时候,春草把自己所取得的成就当成自我保护的工具。她所取得的胜利让她觉得不必再在乎曾经嫌弃她的人对她持什么态度。“她劝慰自己说,犯不着和母亲计较,反正我现在过得蛮好,我有钱,有老公,有孩子,我想要的都有了。”[12]最后一句话——“我想要的都有了”——本来应该表明春草的成就理所当然让人感到欣喜,但其实连春草自己都缺乏这种信心。她在坡顶上看村子时开始思考生活中所有偶然发生的事件。“要是自己当年嫁给阿明,就会和他一起到这面坡来做生活了,那样也蛮好吧?春草心里乱乱的,好像有很多事情撞来撞去,理不清楚。”[13]从这个场景不难看出,春草在重回孟村时开始更深刻地反思自己的现状,特别是关于她婚姻的情况。最终,春草还是缺乏一种安全感,她之所以继续跟别人比就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身价不够高。
春草如此认为的一个原因是何水远对她的态度的消极改变,春草对何水远的不良习惯的反应也表明她内化了父权制度的思想,而没有反抗男尊女卑的观念。虽然春草和何水远是因自由恋爱而结婚的,生活条件艰难的时候两人之间还是会发生冲突。在电视剧里,他们卖丝绸被面的生意大起大落,有几回差点破产。当状况艰难时,何水远从来不承认自己的错误,而总是责怪春草,骂她对自己最感到自卑的一方面:“你怎么不会举一反三呢你?怪不得你就上了三个月学。你真没文化你。”[14]何水远以前充分地尊敬春草的意见,但他在城市里越来越倾向于相信夫权主义的想法,认为男人应该做主。这体现出了两人之间关系的改变:何水远从崇拜春草到轻视,甚至于批评她。何水远也养成了一些不良习惯,喜欢喝酒、打牌、摆阔等等。这些行为引起春草的担心,但她仍然保持传统农村社会对婚姻与性别关系的观念,“和村里别的女人一样宽容甚至是纵容着自己的男人。”春草经常为何水远的行为找借口:“在春草看来,男人在外打打牌赌钱都是正常的。他们村里好些男人都这样。”[15]春草意识到男人有一种特权,但她从不质疑这个特权是否公平。从这一点看,春草还是很传统,似乎已经内化了夫权主义的思想。她依然没有超越本村给她灌输的许多传统观念和旧习俗。她认为自己最终的任务还是生养孩子、照顾老人,而不追求个人的梦想。社会学的研究也表明:“妇女新创造的‘自我’仍然反映了性别角色,与她们更好地充当贤妻良母和孝顺女儿的性别刻版化定型有着密切的关系。”[16]春草的故事象征了中国这一代女性所面临的难题。
综上所述,在分析春草的人物以及心理变化的过程中,我们能看出春草在性格上的积极改变,但她继续持有农村社会给她灌输的世界观与价值观。虽然春草觉得自己的眼界开阔了,但她仍然按照童年学会的价值观来衡量自己的生活。她之所以在大家面前摆样子就是因为她希望否认村里人曾经对她表示的非议。她追求的生活目标,婚姻、金钱和孩子等等,反映的都仍然是传统农村社会的世界观与价值观。从这一点来看,她并没有冲破农村社会给她思想上的禁锢。
[1] 裘山山,《春草》,第十六章。
[2] 裘山山,《春草》,第十六章。
[3] Nana Zhang, “Performing identities: Women in rural–urban migra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a,” Geoforum, Volume 54 (2014): 17-27. https://doi.org/10.1016/j.geoforum.2014.03.006. “Waged work transforms rural women from an invisible labourer in the household to a visible cash earner in the city, enables them to be financially independent from their families, and gives women an opportunity to recognize their own value and ability and gain confidence in themselves.”
[4] 裘山山,《春草》,第十三章。
[5] 裘山山,《春草》,第十六章。
[6] 裘山山,《春草》,第十章。
[7] 裘山山,《春草》,第十六章。
[8] 裘山山,《春草》,第十六章。
[9] 裘山山,《春草》,第十六章。
[10] 裘山山,《春草》,第十六章。
[11] 裘山山,《春草》,第十六章。
[12] 裘山山,《春草》,第十六章。
[13] 裘山山,《春草》,第十六章。
[14] 《春草》第十三集,场景九。
[15] 裘山山,《春草》,第十六章。
[16] Zhang, “Performing identities: Women in rural–urban migra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a.” “However, the new ‘Self’ women construct also has a clear gender imprint – it is closely linked to their being a better performer of the gender stereotypes of a devoted mother, a dutiful wife and a filial daugh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