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不能忍了,还有喊”:传统思想与女人的沉默

春草在山上喊出来。《春草》,第四集,场景八,0:59.

在《春草》这部小说中,春草在堂伯家打工时遭受到堂伯的性骚扰。虽然这个场景是小说里最令人震撼的一个部分,但春草回家后压抑了自己的痛苦,关于受到骚扰的经历她一句话都没说。她为何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堂婶,也没有告知父母或者向村长报告?父亲问她怎么提前回家了,她为何一直保持沉默?这几个问题涉及到多种社会现象,比如女子教育、传统儒家思想与男尊女卑的社会结构。在这几种力量的多重压迫下,春草无法开口,更无法保护自己,而只能默默地忍受自己的怨恨与委屈。这种保护自己的本能与社会要求个人忍受痛苦的需求之间发生了冲突,这个矛盾影响到了春草人生的各个阶段。

在二十世纪,基于儒家思想的观念仍然对普通人产生巨大的影响。这种传统思想轻视妇女的道德与才能,儒家经典作品中不乏这样的例子。比如儒家思想规定女子必须 “三从四德“,女人一辈子应该服从男人的命令。不管是父亲的、丈夫的还是儿子的话,她们都必须听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1] 更加令人吃惊的是这句俗话,“女子无才便是德。”[2] 换句话说,没有才能的女子才是有品德的女性。这种观念是父权社会压迫妇女的主要方法。无论是性格直爽还是有志向的女人在这个制度下都不得不嫁给男人,所以她们只能压抑自己的性格,服从男人的意愿。不管一个女人在心里有多么委屈,她都不能公然表示自己的不满。从这方面来看,儒家思想最重要的作用是逼迫妇女保持沉默,这正是父权制的基础。

从小说的开头开始,儒家思想对春草身边人的影响极为明显,春草的姑妈是最典型的一个例子。虽然她的丈夫好几年前就去世了,但因为儒家思想说女人得“从一而终”,就是说她们一生一世得忠于一个丈夫,所以她一直没有再婚。全村人都像春草的姑妈一样遵从儒家思想。人们对女子教育的看法固然在1949年以后有所开放,但村里女人仍然得扮演 “贤妻良母” 的传统角色[3],这意味着小说里的性别角色和古代社会的性别角色没有很大的区别。女人仍然得服从男人,如果受到男人的虐待或其他暴力行为,她们仍不能公然求助。要是一个女人没有受过教育,或者父母比一般的父母严格,她就尤其容易甘于传统的性别角色,这就是春草去堂伯家时的情况。

虽然小说里叙述的性骚扰与电视剧里的情节有一定的区别,但我们还是能从传统性别角色的角度来分析这两个不同的版本。在小说里,春草第一次受到堂伯的骚扰,她害怕得不能说话。堂伯第二次靠近她,企图进行性侵犯,她仍然害怕得只能说出四个字:“堂伯,我怕。”[4] 从这两个场景不难看出,害怕是她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原因之一。不过,还有两个更深刻、更隐性的原因。其一,春草一开始不懂犯错的是堂伯,她毕竟没有受到性教育,甚至以为遭受骚扰是她自己的错。她想,“她只是吓着了,有些委屈,又有些莫名的兴奋。她很想问问谁,出了这样的事是她不对还是堂伯不对?是不是十五岁的女伢儿不该长这样的胸脯?是不是被堂伯这样摸过就不是姑娘了?” 她这样把这件事情归咎于自己身上也反映出父权社会对遭受性侵犯的女人的态度,受害者常常会受到社会的批判,春草好像也害怕受到村里人的批评。其二,在男尊女卑的社会里,春草的地位低于堂伯,以至于堂伯把春草的身体看成自己的财产。因为堂婶的地位比春草的高一些,她能替春草批评堂伯的行为,不过堂伯还是滥用自己的权力,他高声骂她:“你再胡乱讲讲看!”[5] 堂伯跟春草说的最后一句既是求情,又是威胁:“不要跟你姆妈讲。”[6] 堂伯以自己的性别地位作为武器,逼迫堂婶和春草保持沉默,这导致春草回家之后变得非常寡言,仿佛堂伯的那个隐形的武器还在威胁她。

在电视剧里,犯罪的不是堂伯,而是他儿子,也就是春草的堂哥。电视剧里的两次骚扰和小说里的比较相似,但是两个版本有三个值得讨论的不同之处。首先,春草高声地反对堂哥的侵犯,她甚至试图叫家里别人来帮她,虽然她没有成功,但她还是很明显知道堂哥在犯错,她一定知道这件事绝对不是她自己的错。其次,堂伯替儿子真诚地道歉。

 

堂伯替儿子为春草道歉。“我替那混账东西赔罪!” 《春草》,第三集,场景八,3:56.

这好像意味着社会上最有权力的那些人与人为善,虽说有的是“坏蛋”,但他们只是少数而已,整个社会制度没有任何问题。再次,春草回家后,她姆妈马上猜出在堂伯家发生了什么,毫不犹豫地跑到堂伯家对质。电视剧里的姆妈比堂伯强大得多,这意味着女人只要勇敢而自信,就能与父权制抗衡。总的来说,电视剧没有对社会进行真正的批评,在这一点上与小说截然不同。

春草在这两个故事版本里都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困境。如果她服从父权社会的潜规则的话,她就无法保护自己,也无法发挥自己的才能。然而,如果她追求一种特立独行的生活,把自己忍住的心里话说出来,却会遭到社会的谴责,村里的父母都不会接受她嫁给自己的儿子。为了得到身边人的认可,春草只得不断地压抑自己,这当然会伤害她的心理健康,“一般情况下春草是不会生气的,她怕心口痛,那滋味儿太难受了。她学会了忍。实在不能忍了,还有喊。“[7] 显而易见,春草不能一辈子压制自己的感情。但不管春草花多少精力压抑自己的内心,村里人还是认为她不符合理想的性别角色。按照 “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种观念,只有那些跟 “贤妻良母 有直接关系的才能才算是 有“德”,任何其他的才能跟道德绝不相容。因此,春草身边的村民把她的独立看作是一件坏事。有的用生理上的歧视来解释春草不符合传统角色的行为,“这应该算是春草的第四个特点了:不懂风情。村里人这么说的。当然有的甚者,说她是个石女。春草不懂石女是什么意思,听了当没听。”[8] 还有的人认为春草独立的生活方式很可疑,“总之在大家心目中,春草这个姑娘是有点不寻常的,直截了当地说,是古怪的。”[9] 叫她 “石女” 或  “古怪”的人好像不能想象女人可以独立自主,她们认为要是春草最大的目标不是找丈夫,要是她不甘于自己的性别角色,就不算是一个正常女子了。

春草不知道怎么改变自己的生活处境,她毕竟无法反抗整个社会男尊女卑的结构。喊出来是她唯一发泄怒气的方法,她这样喊就代表她反抗父权社会的欲望。不过,她还能想象另一种改善生活的策略——逃离姆妈,搬到离老家越远越好的地方,嫁给一位外地的老师。在春草心目中,她母亲是压迫的化身。她并不理解姆妈本来也是被压迫的女人,母亲之所以让春草符合传统性别角色是因为母亲已把男尊女卑的思想内化为自己的思想,而不是因为她想故意压迫女儿。春草逃离母亲的愿望反映出她逃离传统性别角色的梦想,她希望逃走之后能直接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不用再默默地经受性骚扰、承受委屈。她只有停止自我压抑才会感到真正的快乐。她能否在小说的结尾之前得到这种自由而幸福的生存方式呢?我们拭目以待。

[1] Wong, Yin Lee. Women’s education in traditional and modern China. Women’s History Review 1995, 4:3, 347.

[2] Wong, 353.

[3] Wong, 345.

[4] 裘山山,《春草》,第五章,48。

[5] 裘山山,《春草》,第五章,48。

[6] 裘山山,《春草》,第五章,50。

[7] 裘山山,《春草》,第六章,57。

[8] 裘山山,《春草》,第六章,59。

[9] 裘山山,《春草》,第六章,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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