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写在前面
春草坐火车是一个值得品味的桥段。我时常想,如果我们以一个还原的视角去看世界,比如说电脑,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插在墙壁上,就能变幻出五彩的图案,这难道不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吗?如今,如果我们坐上火车,只会觉得是它是从一地到另一地的交通工具,是一段无聊的旅程,但当火车不再是“火车”,而是盘踞在大地上的钢铁巨龙,沿着两根直到天边的钢轨狂奔,这难道不是震撼的奇观吗?恰巧,借用作者在小说中使用的内聚焦的手法和基于春草的叙事视角,我们可以把春草的这一段火车旅程以这样的方式呈现。
火车
春草提着大大小小的油布袋子,从公共汽车里爬了出来,紧接着何水远也下了车。所谓的火车站就是两层水泥小楼,上面刷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和下面一层的水泥灰相比显得有些突兀,玻璃窗灰绿灰绿的,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外面挂着一条横幅:“遵章守纪防事故,查纠隐患保安康”。何水远拿了钱,在窗口买了两张站票。所谓的站台就是站台门口的又高又长的水泥墩子。何水远走到站台的边缘,探头张望着两根胳膊粗的铁轨,春草不敢凑近看,好像那站台下面就是悬崖。站台上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乘客,一声不吭地站着,比身旁的行李还要安静。
不一会儿,春草听见了火车的声音。起先只是低沉的震动,然后一声汽笛的长鸣把春草吓了一跳。火车越来越近了,像是一条看不到尾巴的钢铁巨龙,吐着白色的烟,由远及近,一节一节地驶过站台,车轮尖叫着,车上的人们吵闹着,从半掩着的窗户里探出头来,一时间盖过了火车的隆隆声。终于,火车停了下来,何水远一手拽着油布袋子,一手拖着春草,在车门口乘客的咒骂声中挤进了车厢。何水远把春草和行李留在门口,想挤进去找一个落脚的位置,可当他刚走出几步,人头就把他的身影挡住了,春草害怕地差点叫出声来,可是旁边这么多人,她还是忍住了。等火车开动了一会儿,何水远挤了回来,春草才放松了一些。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气味,夹杂了人的脚臭汗臭狐臭、火车潮湿的铁锈味和霉味、和墙角污渍的以及陈年累积的饭菜的发酵味,浑浊闷热得让春草的脸上也冒出了湿乎乎粘腻腻的汗水。但窗外吹进来的风是春天的味道,有花蜜的香味,有青草的汁水味。春草和何水远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总算有了一些活动的空间,但是火车每一次上下起伏,春草脚下的地板就高高低低地晃动着,发出咣当咣当的有节奏的声响。头顶的两个大铁壳子蠕动着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尖叫。春草不由得贴在了何水远的身上,拽着他的衣角。
转眼间,火车已经开出去了好远,春草透过发黄的玻璃窗,看见远处的一条大河。就算是长在江南,她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河。这里面得有多少鱼呀,她想。列车没有要停的意思,车头“呜——”地叫了一声,继续向前驶去。随着一阵车轮的撞击声和脚下的震动,春草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置身于大河之上,下面宽阔的水流徐徐流过,一座巨大的钢铁桥把火车托在半空,回头看去,有一截车尾巴还在岸上,而车头已经快到了河的中央。春草感觉浑身发软,平时以她的身板,上山下田都不在话下,可在这样巨大的力量面前也觉得渺小。她紧盯着窗外,数着桥上一排排铆钉,只期盼着火车赶紧到达对岸,她才好松一口气。
紧张着紧张着,春草就困了,于是半躺在行李上。袋子里装的是新进的被面,软乎乎的,还挺舒服的,就是脑袋靠在车厢上,震得嗡嗡的。等春草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只见面前两条粗壮的腿,把她吓了一跳。环顾四周,原来火车已经过了几站,新的乘客上了车。中午上的车,现在已是傍晚。面前的大哥穿着一条沾了各色油漆的工装裤,和一双散发着橡胶味的橡胶靴子。旁边有几个人看来是他的同伴,已经在地上铺上了塑料纸坐了下来,他们的脸和姆妈一样,黑得发红、发亮,沉默地静坐着,像一尊尊铜像。旁边的座位上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婴儿觉得不舒服就开始哭闹,然后像是被呛到了,忽地停了一下,然后哭得更响了。
有的乘客在交谈着,春草听不清也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于是她便知道,她已经离开家很远了。曾经她想要嫁得越远越好,现在也紧张起来,好在何水远还在春草的身边打着呼噜,平时屋里响亮的声音,在火车的隆隆声中显得柔和了许多,反倒让春草感到熟悉而安心。窗外,一望无际的平原农田渐渐变成了树林,火车在林中穿行,伸出来的枝丫偶尔劈里啪啦地划过玻璃窗。春草想着,何水远是高中生呢。走到哪儿,有他就够了。她还记得第一次和他在公共汽车上相遇,那个男人成了他的丈夫,如今他们一同在奔驰的火车上。她又开始憧憬未来的旅途了,接着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何水远摇醒的。紧接着,车厢里面就开始骚动起来,春草被挤得快站不稳了。终于到站了,车厢里的人像潮水一般裹挟着春草,把她和何水远送到了月台上。何水远睡了一宿安稳觉,精神很足,便拎起了大包小包,春草跟在后面,看不见他的人头,只好紧抓着那几只油布袋子,跟着它们一路出了火车站。
车站的正门口是一片广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阵冷风吹在脸上,夹杂着烧焦的煤渣的味道。春草一个个打量着路过的人,直到眼花了数不过来了。于是她明白了为什么城里人走路都是低着头,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的。她抬头望了望天,却看见了两块巨幅广告牌悬在头顶,上面写着她看不懂的大字,画着一些汽车、轮胎和木头椅子的图案,比她见过的小洋楼还要高。春草紧张却又有几分兴奋,这么多顾客,他们的被面一定很快就能卖掉。如果不是旅途的劳累和何水远的催促,她恨不得直接在车站门口摆起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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